(4) 兩方豆腐

　　人到甚麼時候才開始成熟呢? 直到此刻， 小生命即將來到你肩上了， 頓時覺得自己變了， 好像是有一件必須去做的事， 非成功不可。 一大一小兩條性命是交到自己手上了， 你覺得好像捧著疊在一起的兩方豆腐， 戰戰兢兢， 行得小心謹慎。 一時之間， 驚慌、惶惑、軟弱， 自己對自己的信心好像失去， 又好像頓時偉大起來， 無論怎樣， 絶不可有閃失。


　　這種心理， 就構成了日後我種種過度小心的可笑行為， 也許我將會是一位過分暱愛的慈父， 有時抱小生命外出， 我不許一點雨水、一絲冷風打到她臉上——人家笑我， 但又怎能明白我的心情呢? 或許我遲早會改變主意， 譬如讓她到大風大浪裏鍛鍊之類， 但畢竟， 我當時的心情是這樣。


　　可惜這種心情， 那時簡直是諷刺。 我送了妻住產房， 二話未說完， 護士就趕我出來了。 我只有對她說一句話的空隙， 那句話是：    讓上主保佑你！


　　所以我不相信， 有絕對主張無神論的人麼? 有些人， 也許能以某種狂熱代替宗教信仰， 但到某一時候， 無論怎麼堅強的神經線， 也有軟弱的一秒鐘吧。


　　護士趕我出來， 天便亮了。 此後的驚險， 完全由她一人獨自承擔。 人說母性之偉大， 我想這可算其一。 但驚險的事我當時還未知道哩， 那懶鬼醫生， 竟一直未見人影! 到嬰兒的頭部差不多接觸到空氣了， 他才施然來到。 現代科技發達， 甚麼傳呼機BB機， 對他全不起作用， 他來了以後， 才施用止痛藥， 妻產後昏迷了好久。


　　天氣是出奇的好， 太陽已爬上我的背了， 我獨自在醫院的長廊等待， 一切都不知道。 抬首仰望， 上空有一層薄薄的魚鱗雲， 陽光耀目非常。 我是相信預感的， 忽然我好像知道了， 我知道一切會安好。 於是霎時間喜悅之情直透胸臆。 冬日的陽光下， 渾身一片舒泰。 這一種感覺， 在漫長人生路上， 並不時常出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