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0.2012

(22) 怕怕





  若問她:罵你最多的人是誰? 答案肯定是爸爸。近日來,她已稍為長大了,會行會走,我發覺,以前十分安全的家,頓時變得陷阱處處。這裏一個電掣,那裏又一個焗爐。甚至連最簡單的一個小抽屜,裏面也滿是陷阱:別針、剪刀、火酒,以及各樣危險的藥物。她最初會行時,我們無不欣喜若狂,但馬上又變得憂心沖沖。有人對我說,不必擔心的,天生天養就好。看我養了八個,還不是一隻隻壯健如牛?


  但我還是完全不能放心。天生天養? 父母便不用負責嗎? 人沒有責任嗎? 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廚房前加了一道小木門。那裏邊,是兒童之禁地,進去不得。起初,這小木門還有一銅扣,任誰進出,都得把銅扣扣好。但這太麻煩,後來便改成彈簧門。因為,她已懂得了,這們,是進不得的。彈簧門的作用,只是一種提醒。


  有時,也會有蠻來的時候。尤其是當媽媽在裏面工作, 她又偏想要進去撒嬌的時候。但有爸爸在一旁虎視眈眈呢!


  還有那許多抽屜。能鎖的都鎖了。就餘下廳中的巨型組合櫃。那裏的抽屜又特別多。如果都裝上鎖, 真會是十分滑稽的。結果, 唯有使用絕招, 那便是————「教育」。


  這兩個字真是酸溜溜。教育? 她豈肯聽你的?  其實是罵和嚇。譬如, 桌上有熱水杯, 她偏要去摸, 叫她不要, 她是絕不肯聽的。這時,便得提高聲音了,大喝一聲,打打!她便乖乖的縮手。這時,又偏偏捉看要她用手去「摸」那杯,她便更嚇得往回躲了。


  她的膽子非常小,相信這有一點遺傳作用。她母親, 是連過馬路, 也要心跳三分鐘那一類人。所以,有些甚麼危險事物,教了幾遍她便不敢了。惟一的例外是不怕高。無論甚麼高的地方她都不怕,上了椅子要上桌子,上了桌子還想上壁櫃,又瘦,十足猴子一樣,真是一大隱憂。

(21) 爸爸的煩惱





  爸爸是什麼? 我想我女兒並不知道。總之,有一個人,時常照顧她,呵護她,那就是了。現在,她開始留意爸爸身上的特徵,譬如爸爸唇上的鬍子,媽媽教她,那是刺刺,又教她用手去摸,果然扎得好痛,因此印象特別深刻。


  有一日,有一位阿姨帶她上街,她忽然興奮的大叫,爸爸! 爸爸! 阿姨趕忙四處張望,以為爸爸真的來了。卻原來,只是她發現了別一個有鬍子的男人。事情愈來愈不妙了。後來,她一見有鬍子的人便叫爸爸,連電視上的藝員,只要是有鬍子的,無論是林子祥也好,陳積也好,她都叫爸爸。


  於是,楊太太又多一番功夫了。她很努力地教她,那不是爸爸,那只是一個鬍鬚佬。她也懂了。結果,她回到家,見到我便十分親切的大叫:鬍鬚佬!


  另外一件,她剛學會了搖頭。


  但卻搞錯了搖頭的意義。她明明十分渴望上街,楊太太問她: 「上不上街?」她立刻用氣力扭脖子,帶得頭顱晃動,然後一本正經的說:「不去!」「哦你不去便算了,你看家吧!」這時,她唯有用實際行動表達自己的思想了。實際行動就是一雙手。她會馬上把你抱得緊緊。不讓走,除非是連她也帶走了。因為她以為不去就是去哩!


  她還學會了說謊。


  她已懂得叫尿。用一隻手按著下部,嘴中發出唔唔之聲,我們馬上便張羅了。有時大人事情太忙,沒空理會她,她一個人玩得悶了,便要人陪她,如果沒有人理她? 她最後的一招,便裝叫尿。因為這一下動作,是大人們都十分自豪的。小小年紀,才一歲便丟開了尿布,確是難得。所以她幾乎是有求必應的。到人家肯抱她,便十分滿意地笑。到人家發覺,原來她只是報假案,罵一兩聲,也在所不理了。


  這是她一次說謊。爸爸可作證人的。

(20) 思考力的開始





  觀看幼童的學習進度,真是一種樂趣。我想: 這比喻是真的沒有錯的; 嬰孩的腦,真是一張白紙。她的學習,往往先由名詞開始,譬如食物,她只叫作mum mum,或者「奶奶」。最初,完全不曉得運用動詞,幾個星期,才曉得。爸爸——抱?mum mum——食?都是名詞先行,動詞在後。這使我想起,中國遠古時代的句子結構,何以有好多都是這樣。


  漸漸的,她也能領悟了。她母親常問她:「鼻子呢?」她會立刻使勁的手指按著鼻子,又問她:「耳朵呢?」,也是使勁的指著耳朵。有時我會叫她,拿鴨鴨來!她最初不知道,費了好多手勢動作,她總算明白了甚麼叫做「拿」,便十分高興走去「拿」了。


  起初是萬應萬靈的。叫她拿甚麼都行。但後來,不知是否厭倦了這種遊戲了,便懶得費勁。或者,那並不是「厭倦」,而是另外一種複雜得多的思想已經產生了。玩樂的事,豈會輕易厭倦的麼? 我的聯想,來自我前養的一隻小狗,訓練牠去撿球,一旦會了,便萬試萬靈,絕無失誤,從不會厭倦。那是因為,小狗的腦比較簡單,哨子一響便去撿球,哨子——球,是兩個概念,經已牢固地鎖在一起。


  但我的寶貝女兒卻是人類呢! 爸爸的話和鴨子之間,有好大的空間! 我想,這大概是判斷力產生的開始了。她漸漸明白,她可以運用自己的意志,「去撿」或「不去撿」。這裏面真是有很大樂趣的。有時叫她拿鴨鴨給媽媽,她卻偏不給,這是意志力和判斷力的表現。人之所以寶貴,正在於這裏。一味的服從,不曉得思想,有甚麼意思?


  想不到,寫這點小文章,也牽涉到大道理上來了。到底,人應否獨立思考呢? 嘻!


(19) 爸爸還是媽媽?





  我以前說過,阿女是先會叫爸爸。這一點,使她母親產生了一種奇怪的心理。也許是妒忌,也許是忿恨,嘴上雖硬否認。但我能察覺。


  到最近,好像有了轉機。我逐漸了解,對於一個嬰孩而言,母親的重要性,遠遠超過父親。舉一個例就可明白,每逢她醒來,無論是白天黑夜,總要尋覓母親。有時母親剛好不在家,我便成了暫時的代用品。如果兩人都在一定是只要母親不要父親。


   我們時常進行聽覺比賽。女兒在房中睡,如果她醒來,會發出一種微弱的聲音。我們在廳外面,便看誰的耳朵好。一聽到便即衝進去。如果兩人都聽不到,她的聲音便會由小變大,直到震破屋瓦為止。這真是最自然的本能,尤其在睡夢中醒來,四周環境無論怎麼熟悉,總是缺乏安全感。直到那親愛的手臂伸來了,安安適適地躺好在懷中了,心理上的慌亂才漸漸?定下來。而這,是沒有人可以代替。甚至父親也不例外。


  對於她,我漸漸明白,父親只是一個玩伴,一個嬉戲玩笑的對象,全然當不得真的,唯有母親是真正的安全島。所以,睡夢、黑夜、危險,都需要母親。而玩耍,尋開心,便要父親了。她雖然一周有五日寄居在楊家,但對於這一點,仍是分得十分清楚,不須教的。我們夫妻二人同往按門鈴,門一開,她總是先叫爸爸不叫媽媽。無他,玩耍的時間到了。但有時候跌倒了,要人呵護了,那便又是媽媽時間了。


  我們夫妻,存有一種無形競爭。妻每見她和我親熱都要吃醋。我也把她當作正式的小情人。一見面,開心得不得了。但現在,一年下來,逐漸也就明白了。而且,她也逐漸發現父親兇惡的一面,有甚麼危險,頑皮,總是父親出頭制止。漸漸地能看眼色了,每當我有嚴厲神色,或者附帶一種重重的語音,她便乖了,爬椅子也不敢了。

(18) 使人害怕的風




  雖說日子快過,但我卻時常驚惕著。早上七點鐘,是我出門的時間。這種時刻,我最怕聽到電話鈴聲。因為有一次,在這種時間收到電話,保姆楊太打來,說阿女病了,發高熱。


  好幾次發熱,都是在午夜。雖然每次事後看醫生,都是喉嚨發炎啦,出牙啦等小毛病,但熱發起來的那一時刻,可決不是玩的。那一次,剛在星期日晚上。燈光已調暗了,小傢伙也睡得安穩,但妻卻發覺異樣,見她雙手自動舉高,向頭上亂抓,臉紅耳赤,趕緊拿探熱針,嚇! 竟有一百零三點五度! 我們馬上慌了手腳,一邊趕忙拿濕毛巾面,一邊餵退熱藥水,於是便大哭,這一哭,兩人更加緊張,一不小心,藥水打翻,又要花時間重新調配。


  忽然想起來,這樣高的熱度,醫生吩咐過,何不用肛門塞藥? 兩人一致贊成。那藥,白白長長的一顆,一塞進去,像塞進一枚炮彈,她馬上又大哭,她的哭聲使血液運行得更快,臉紅得像醉酒,摸上去像剛煮熟的雞蛋。


  可幸,幾分鐘之後安靜下來了。熱度好像漸漸退去。但我們仍不敢睡。因為試過有一次,藥力過後,熱又高起來。


  就是這時候,我聽到了風的聲音。這房子,四面空曠,位置又高,風一來便砰砰嘭嘭,好像是黑暗中有一巨獸,把空氣拉起來又摔下去,屋搖心動。我實在是害怕了。她的熱度不住升升降降,風聲呼呼,父親去世的那個晚上,也是這樣的風。真是不祥的聯想。直到我發覺,那退熱藥投下去,竟全然失效,這才真正駭然了。她的熱度,持續到早上七點正。保姆楊太太來了,我說要去醫院,她卻說不用。經驗證明往往是她正確,便只有聽她。早上十時抱去診所,說只是喉嚨發炎!


(17) 日子常宜用尺量





  日子真是飛快。星期一早上起?對妻說,今天好像是星期一! 回想過去七日,好像只是一眨眼。日子最難過就是她滿月之前。那時,好像玩匙羹蛋,蛋兒放在匙上,你卻必須快跑,路途長得不得了。我天天數日子,但日子仍是天天在那裏。以前的人時興擺滿月酒,真有道理呢,是該好好慶祝一下。


  但現在呢?日子是用尺來量的。我們有一組合壁櫥,我們便利用這壁櫥為她度高。把鞋子脫了,推她站到壁櫥前去,然後用一本書,利用那書緣的直角,在她腦殼與櫥板之間作一垂直線,那便是她的身高。但她每每不肯。她懷疑那書有古怪,拚命掙扎,不肯站直身子。是以,一個月難得度上一次。一旦肯了,便須十分迅速用鉛筆畫上一線。一個月不到,鳴嘩,長了一吋有多!看那壁櫥的刻痕,便知道日子過去了,真的是一吋吋消失。而當我一想起,這是她的日子,也是我的日子,這時,要不悚然而驚,也不可以了。


  大約在活動中的人,日子特別快過。她總是無一刻安靜。一睜開眼便動。整天走來走去,從不肯坐下。家裏有很好的兒童凳,寧願站上去,也不肯坐。除非實在是太累了,才稍肯安靜一會,但那又往往是睡覺時間了。放到小推車上去,起先還竭力睜開眼皮,晃得幾下,便合上了。再脫去鞋襪,抱起來,頸項好像是軟膠捏的,頭馬上搭到你肩上,已是香香的睡著了。抱到小?上去,小鼻翼一掀一吹,有時還會叫一聲爸爸,閉上了眼睛還叫爸爸? 那是在發開口夢了。一屋子,這時才有片刻安寧。


  日子,便這樣一寸一寸飛逝了。


9.27.2012

(16) 三岔口

   我有一個朋友,他已宣誓不結婚。理由是他的事業心太重,恐怕難堪孩子的騷擾。


  我想,這應該是真的。騷擾是絕難避免的事。像我家阿女,現在已經十五個月大了,每當我在書房工作時,她便會走進來,爸爸爸爸的叫個不停。一臉期待的神色。我知道她是想我抱她上來,看看書桌上種種奇景。我起初是有求必應。一串鎖匙、一枝筆、一個鬧鐘、甚麼爛紙片、銀包、紙巾, 全都是最好的玩具, 眼裏會發出異采。 怎能忍心不把她抱起來坐在大腿上呢?


  有時她很乖, 我看書, 她也東張西望, 看到忍不住了便把手亂抓, 直到我也忍不住了, 便又趕她出房去, 但過不了一刻鐘, 她又來了。


  那個「抱」字, 便是那時學會的。 她要上書桌, 我不許, 她便爸爸爸爸的一疊連聲, 我教她說抱字, 她便撮起口唇發出boe的一下聲響。你忍心不抱她?


  在這時候,我的事業,我的理想,統統讓位了,一時間,便沉迷在這小家庭的溫馨裏。一個男人,一生中最大的迷惑,未必是在戀愛時期呢?


  畢竟,我也有生氣的時候,正在工作得最緊張,忽地窗外吹來一陣大風,把我案前的紙張都吹亂了,還有那點燃了煙絲的煙斗——這時她卻來了,又要boe, 我一生氣, 怪叫一聲, 去去去!出去!幸好她母親在, 趕緊便抱將出去。


  自此, 她便懂得了, 知道這大約是神聖的工作場所, 等閒打擾不得。 但偷看一下總可以吧。 所以我時常發覺, 有一小頭顱在房間外伸進來。 我回頭, 看見她那又想來又害怕的眼睛, 如此這般, 便又進來了, 「煲…?」一聲便上了我的大腿。 唯有長嘆, 誰叫你心腸軟? 事業乎?家庭乎? 小孩乎?這是人生路上的三岔口呢。


     (李察後記: 從前,抽煙的想法跟今天不同。也不會以為,抽煙有甚麼大不了。只是到了今天,在嬰兒前面抽煙,是不能容忍的。幸好是我戒煙早,在孩子面前抽煙,只是很短時間。)

(15) 命名記





  在我以往寫作的時候,寫到有真人真事,我都愛虛構一假名。這是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誤解,但這回不同。我甚不願意為女兒作一偽名。這是為甚麼到現時,還不見我提及她的名字,想起來也是一種悲哀。人生世上,為甚麼許多時候不能以真面目示人呢有一首歌,名喚作「假面」,我很愛聽。人都帶著假面具來到世上,像赴一個盛大的假面舞會。甚麼時候,才能悄然把此一面具除下?


  當她初初出世的時候,我很著急,因為靈感還沒有到。我在醫院的長廊上,抬首窗外,晴朗一片,天上浮著一層薄薄的雲,把光線反映得更加強烈。我原意把她命名為「天恩」,以為是上天的恩典。此一想法,有人或會嗤之以鼻。但以一個經歷了生死輪迴的人來說,這是十分切實的一種體會。後來,因為發覺用這名字的人也太多,於是才作罷了。


  也曾有許多熱心人士來貢獻名子。但我都一一婉拒了。這小小的權利,還是留給她父親吧。這期間,倒也有一段尷尬時期。她還沒有名,怎樣辦呢抱她到健康醫院檢查,填甚麼名字呢唯有空白。輪到她的時候,護士姑娘大叫喂,到無名氏啦!


  一個人的一生,受父親的甚麼影響最大呢當然是這一個名字了。如無意外,會孭一輩子的。也曾見過有一些人,父親給改了個不好的名字,便連性格也影響了,說起來也真奇,人是先有名字後有性格呢,還是先有性格後有名字還是命運在暗中已把兩樣扭緊到一起?


  所以,我左躊右躇了。我立心要把一個最好的名字送給她,我還是有點相信,名字是會影響性格的,雖然不至於去找算命先生批一個,但,思來想去還是少不免。


  我也相信,有好多人的名字,太古怪太特別,也是那些父親,千思萬慮之後的偶然筆誤吧?


  還是相信偶然。不如把腦筋暫且鬆弛。茫茫上蒼,請賜彼以嘉名,速速。


(14) 父親





  父親去世之前,曾經抱著我女兒合拍過幾張照片。我的攝影技術平平,可是那幾張照片卻是出乎意料之好。這也是唯一的一套照片,我已把它們全部過膠,希冀能夠保存長久一些。說起來,一代人離開,一代人進來,世界就是如此這樣的。父親已經七十六歲了,能夠等得及看到,感恩不盡。父親說,我家幾代人是純男丁,從沒生過女兒的。現在忽來一女,也是添一生氣。


  父親不常來我家的。他退休之後,晨早打太極拳,之後一班老人家去喝早茶,下午,有時或會來一坐。但星期六日很少來,所以見孫女兒的機會不多。那天星期六來到,我抓緊機會就替他倆拍了照片。女兒本來有點怕生,但父親抱她,郤是十分自然,當日天氣和暖,父親穿一短恤衫,她一手便抓看父親的恤衫口袋。後來細看照片才清楚,原來她是抓著口袋裏插著的筆。她很喜歡玩筆的,我們怕那些筆太尖,通常不許她碰。但她一有機會,便抓著了。兩人面對鏡頭,笑得十分開心。


  父親去也十分突然。一個晚上,便心臟病突發離去了。死相十分安詳,好像是睡著了。但我沒有讓女兒到殯儀館。她年紀太小,那裏空氣又不好。又有親戚說,要讓她來的。我本已心念微動,但因為我們夫妻都事忙,那裏愁雲慘霧,又沒人照料,最後還是不讓她去了。父親在天有靈,也會原諒的吧。只是還有一件憾事。父親辭世前大約半個月,還見過孫女兒一次。那次也是星期六下午,他來到,女兒卻剛睡著了,那日父親有點感冒,也怕她染著,所以這最後一次見面也沒有抱過。


  喪事完畢,女兒仍在家,我回到家裏,那晚風很大,啪啪作響,我忽然有一寒冷之感。以後,真是要獨自這世上行走了。



(13) 看到了爸爸




  我還在談戀愛時,常愛拖著女朋友四處亂跑。忽然來到一處地方,睜眼一望,好像上一個世紀。這街道沒一輛車,沒一個人,兩端被半山的樓梯街道相隔,自成一片小天地。屋都是舊的,路面寬可容兩部馬車。那時我熱愛戲劇,心裏第一件想到,這該是一處很好的露天劇場,不知多少人間戲劇曾經上演。

  誰能料到,兩年後,我竟會成為演員的一分子呢? 而我竟會每天都出現在這舞台之上呢? 當然,主角是我的小公主,殆無疑問。陰差陽錯,我妻懷孕時碰到一個舊同學,她說她女兒寄養在這裏,好得不得了,如此這般,我自己的女兒,也就一併寄托到這裏了。小舞台裏養公主,也是不錯的主意。再想到那劇場般的街景,眼看一個美妙的童年故事就在此發生。不由得十分歡喜了。於是,滿月之後,就隆而重之,毛巾小氈包裹了幾十重,親自送上來了。而妻,也是產後第一次迎風上街。

  這是一間古老大屋。裏面住了多少人家,一年後的今天我還弄不清。只知裏面有好幾個大廚房、天井。一間房比外邊兩層樓還大。楊一家在最外面地下,我們來到,只需一敲窗戶便成,不必按鈴的。那窗是大窗,但最下格有一小洞,伸進手去掀開簾布,內裏情形便一目了然。

  現在,我的女兒已經習慣了,有沒有人敲窗,她也會好奇地朝小孔張望。有時,會見到一張熟悉臉孔的。那時是曖昧期,她還認不清誰是爸爸。但萬事都有第一次。她抬起頭來,看到小洞外面一張面孔,最初不認得,呆了好幾秒,忽然,她想起來了,這就是爸爸!

  我親眼看見她的臉上,綻出了一朵笑容。以前,當她還未滿月時也笑過,但據書說,嬰孩的笑容並非對外界刺激的反應,那僅是飽餐後的一種肌肉運動。而現在,她是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笑了,而這笑是有原因的,因為在她期待的地方,看到了爸爸。



9.26.2012

(12) 屎




  一個嬰兒, 渾身上下都是香的, 連屎也不臭。 提到此物, 本來不雅, 但莊子說道在屎溺, 不知可否應到我女兒身上?


  女兒的大便, 本來沒有問題。 但到一歲轉奶粉, 換了一種含有較多蛋白質的, 問題便來了。 沒有大便, 有時三天也不來一次。 這才急人了, 想想便擔心, 那些石樣的硬塊塞在大腸裏, 會釀成多少細菌。


  楊伯伯家客廳上, 有一專用小馬桶, 放在沙發旁邊。 她雙手抱著楊伯伯的小腿, 拚盡全力, 小臉通紅, 嘴唇緊閉, 好久才掉下一塊石硬的東西, 噼啪一聲。 又有時是母親把她勒在懷裏, 眼看粗如洋香腸的屎條出來了, 不上不下, 嫩嫩的肛門差不多要裂開, 恨不得伸手幫她拉。


  想過很多辦法了, 甚麼蔬菜水果藥茶之類, 全部無效, 又不想塞甘油條, 結果, 逢她大便暢通之日, 全家歡喜。


  她的身體本來是香的。 由頭髮開始, 無一處不香。 每個抱她的人, 第一件事嗅她的頭髮, 然後是小臉、頸項。 有時意外嗅到另一種氣味, 像是那東西快要出來了, 便更驚喜不已。 一串連聲催著, 厠紙、暖水、尿布這已養成習慣了, 每隔若干時刻, 便要用鼻孔去搜索一下。


  這種心情, 沒養過孩子的人總不會知道罷? 有時見她呶起小嘴, 好像要開始鼓氣了, 如果手急眼快, 趕快解開讓她坐好, 便有一頓熱辣。 如果來不及呢, 那便一腿一身, 甚至一頭一臉都是的。 因她會用手亂抓。 有一次, 明明已替她洗淨了, 但怎麼還有味呢? 查來查去找不到。 卻原來, 耳朵內還有一小塊! 那是她的手指當了運輸大部長了。


  又有一次, 尿布解開, 她已急不及待, 我抱著, 妻拿馬桶, 馬桶未到尿先來, 結果, 全部落在我手掌之上, 真是哭笑不得了。 但畢竟還是歡喜, 她輕鬆, 大家也輕鬆。


  以前唸書的時候, 老師講到道在屎溺, 怎樣也不明白。 現在知道了, 一人得道, 大家happy

(11) 命運的眷顧






  把鏡頭固定了對著一朵花蕾, 利用一種自動儀器, 每隔五分鐘拍攝一次, 可以看到花朵逐漸開放的奇景。 如若沒有了這樣儀器, 花便開在不知不覺間。 她一點一點微微散開, 你怎樣也不能察覺, 她把香味, 利用空氣作分子擴散, 一點一點滲到閣下的鼻黏神經線去, 到閣下忽然察覺, 啊呀花兒已開了, 清新花香經已完全進入你的肺腔。


  嬰兒也一樣, 只不過更難拍攝。 此刻, 我的女兒已能行走了, 但那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現在回想起來, 好像從不曾察覺到變化。


  初初回來的時候, 她只能動動眼珠, 不久, 大約她的頸肌長出來了, 便能轉轉頭, 有甚麼聲響, 能夠轉頭來看你。 又不久, 可以轉身了, 她會忽然間轉一個側, 這時, 需要為她的小牀加上欄柵了, 再不久, 她竟能忽地坐起來, 望著你傻笑!


  有一天, 我如常地把她縛到嬰兒車上去, 用奶瓶餵食, 到吃光奶, 我把奶瓶放回廚房去, 順便用水沖乾淨, 前後不過一分鐘, 沖洗完畢, 我還打算把瓶子放回櫃櫉去, 忽然, 內心一個念頭閃過, 她會不會…? 我馬上放回奶瓶, 衝出外面去, 果然, 她已經掙脫了安全帶, 爬出來了, 那嬰兒車有一手柄, 她就站在坐位上, 抓著手柄, 還想繼續向上爬! 我再遲幾秒鐘, 恐怕她已摔下來了。


  她就是這樣長大的。


  到我抱著她, 她還向著我咧開嘴笑, 好像剛完成一次舞蹈表演, 在期待觀眾豉掌呢! 我的心尚在撲通撲通, 一邊慶幸, 一邊感謝, 一邊高興。


  我說是感謝, 這是真的。 命運之神好像時常都眷顧她, 好像這一次, 為甚麼當時會突然閃過這一念頭呢? 無論如何難以解釋清楚。 上天化育萬物, 天上一隻飛鳥, 尚且蒙恩得以成活, 又何況一個人?






(10) 腋下一根針





  自從那一回女兒被狗嚇過之後, 有好幾天, 她有時無緣無故會突然哭起來。 我們只有盡力安慰。 有些信邪的人便說了, 也許是她看見了什麼不乾不淨的東西, 言之鑿鑿, 說小兒的眼睛和大人不同, 會看見大人看不見的東西啦。 很多話。 我雖不信, 但內心也自惴惴了。


  有一個星期天, 妻陪著女兒在睡房玩, 我在書房看書, 忽然, 女兒又大聲驚哭起來, 女兒的哭聲, 我已漸能分類辨別了, 這一下, 像是受了極大的痛楚。 我趕忙奔過去, 她仍在哭, 好不淒楚, 而妻呢, 呆立一旁, 手足無措。 又是甚麼也沒有發生過。 我只有趕忙去拿水, 小鋼匙一匙一匙餵, 她一口一口的吃, 平時本不太喝白開水的, 此刻竟一連吃了十多口。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這一日, 整日都心緒不寧, 夫婦二人都恍恍惚惚。 好容易等到晚上。


  傍晚, 我又是在書房, 妻在浴室替女兒換尿布。 忽然, 妻用一種緊張而抑壓的聲調叫我, 她已學乖, 無論甚麼事都不大呼小叫了。 我一聽聲音不對路, 便又趕忙衝去。


  妻說, 你看! 女兒的衣服, 腋下明晃晃的竟插著一根大頭針! 而她的腋窩, 也被這針刺很點點斑斑了。 再一細看, 左右腋下竟各有一根! 一下子恍然大悟了, 這新衣裳, 還是一位好友巴巴的自加拿大寄來的。 也是我們沒有經驗, 也不檢查清楚便讓她穿上。 我有時買新恤衫, 領口袖口會有別針, 從沒想到竟然把針別到腋下去! 一時之間, 真是心疼肉刺的不得了。 再一回想, 難怪一抱便哭, 把手掌伸到腋下抱起來, 這一下的力度有多少? 不幸中的大幸, 那針別的十分緊, 針鋒只露出一點點, 不然, 整根針穿刺進去, 真是不敢想像。 而我們竟待了一整天, 到傍晚才發現!


  第二天我上班, 整天都心神不屬。 腦海裏不斷重演著昨天的一幕, 那一下哭聲, 像噩夢縈繞不去。


(9) 原始的畏懼心




  有一天晚上, 我和妻如常抱著女兒走那陡峭的梯級小徑。 那梯級十分長, 有一二百級, 中間有些地方很黑, 草叢密布, 轉彎抺角也多。 我們一向十分留神, 一者留意看路, 不能踏錯腳, 二者因那地方偏僻, 也要愼防那些出沒無常的歹徒。 路途遙遠, 夫妻二人只有戰戰兢兢, 輪著抱緊嬰兒上路。


  就在一處非常偏僻的所在, 突然妻一聲驚呼, 一知哪兒竄出來一條狗。 那狗兒一邊吠, 一邊就撲向妻的小腿, 眼看牙齒快要觸著皮膚了。 妻緊緊抱著嬰兒, 正不知退向何處, 我立即上前, 一邊大聲斥喝, 一邊預備用腳踢那狗。 可幸那狗兒也怕人, 一喝便退, 街燈之下, 母女二人已嚇得臉色全青了。 只見女兒拚命摟著母親, 小臉兒貼得緊緊的。 據妻事後描述, 小女兒緊抱的力度, 是從沒有過的。 到家之後, 仍是臉青, 給她水, 便大口大口的喝。 老人家教過的, 小兒驚嚇, 要給點水的。


  我後來想, 小孩子本來從未跟狗打過交道, 為甚麼會驚慌呢? 也許是大人的態度感染了她, 我那一聲暴喝, 再加上妻的臂力, 就把她嚇著了。 果然第二天她便發高燒, 打針吃藥, 弄了好些日子。


  我也不知道, 到底是不是我女兒特別膽小呢, 其他孩子會不會這樣? 她甚至害怕雨傘。 下雨天傘一張她便怕了, 臉上會出現一種奇怪的表情, 眼睛瞪得老大, 拚命的往大人身後縮躲。 所以直到現時為止, 每逢下雨上街, 難題便來了。


  自此之後, 那位照料她的楊太太, 每逢上街便教她看狗。 白天的狗兒也的確可愛, 看得多便不害怕了。 每見狗, 真的假的都認得, 只管叫: 汪汪! 電視播映賽馬, 她便指著直叫: 汪汪! 汪汪! 她初學語音, 只懂說疊字, 除了懂得叫爸爸之外, 便是汪汪! 可幸, 她也有點語言本領, 聲調變化多端, 每叫爸爸都抑揚頓錯, 前高後低, 前低後高, 前短後長或前長後短, intonation變化多端, 郤永不會把爸爸叫錯的。